說明:
1.本文於民國101年10月18日發布於戀戀華興隨意窩。
2.本文作者習賢德教授不幸已於民國110年5月21日逝世。
3.以下為原始發表之全文及照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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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華興,假日家長來校探視學生,我們校友留存的都是「被探視」者的記憶,鮮少有看到從一個探視者的角度來追憶當時的往事。
輔仁大學現任新聞傳播學系主任習賢德,他的弟弟習英德(小學第12屆)在華興就讀時,他就經常上山來探視他,他把這一段記憶,記述在他寫的一篇「興隆路三段」的文章中。該文主旨是習教授在懷念及追記他幼年時就讀的「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」及當時的院長王介容女士,在文章的前段中,也提及到他當年至華興探視弟弟習英德的情形。
從習教授的文章中,我們才訝然的發現到,當年上山探視學生的家長,其實他(她)們也是很辛苦的,「假日下山班車十之八九都客滿而過站不停,只好紛紛沿步道拾級而下,至士林轉車…」。
習教授同意我轉載這篇文章,並額外惠賜寄來許多張照片相輔,在此特別向習教授致謝,也同時將本篇文章全文分享給華興師長和校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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興隆路三段 習賢德
從小揮之不去的惡夢有二:其一是整個人自高處快速下墜;一是進入一道鐵門後,要過許久才能與親人重聚。頭一個夢境,據說是青少年脛骨半夜增生的自然反應;第二個,則是弟弟與我一路相伴的辛酸記憶。
父親病逝,五歲的英弟進了華興育幼院,除非特殊事由,否則得關上整整一學期才能回家過寒暑假。小學畢業前,我也進了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,每月至少一兩次上嶺頭探視英弟。
當年自士林山腳盤旋上行,心情大好的都是遊客,探視華興院童的家屬則不然,每去一趟都是大事,要先約時間,能帶和不能帶什麼都有規定。假日下山班車十之八九都客滿而過站不停,只好紛紛沿步道拾級而下,至士林轉車。
每次兄弟倆相見,總是先將點心大口吃了,然後在迴廊裡走了又走,繞了又繞。最後一幕,則是穿著上身綠制服的幼弟趴在後門邊界門縫下,含淚目送我頻頻回首緩步離去。
五十年前離家北上,英弟與母親曾約定:「拿了畢業證書就要回家」、「不會寫信,就請老師代筆」、「如果哭了,只要哭一點點,不給人家看見」。
夢境一再出現的冰冷鐵門,就在士林往陽明山的嶺頭山腰上,也在台北縣景美鎮興隆路三段的小山坳。
成長後方知,此情此景並非專屬一家一姓。當時年紀小,未能參透人間大同小異的哀痛,未能理解如斯分離,其實也隱含眾多他者的呵護與祝福。
如今千家萬戶的幸運兒,那個不是被大人追著餵大的?院生們可從小清清楚楚:不按團體生活規律作息,就有責罰;不唱「謝飯歌」乖乖吃飯,就別無飽肚之物;不用功讀書,將來就等著喝西北風吧。
四十多年前,在蔣夫人加持下,訪華嘉賓與夫人連袂蒞臨參觀,與國際人士捐款認養的訊息經常見報。留守業務署管轄的教養院則有首長夫人與美軍眷屬,輪番與院童同歡。
民國四十六年青年節成立的教養院,為因應反攻大陸國策,三週年時自台北市廈門街遷址北縣景美鎮興德里,院名「遺孤」兩字則改為「子弟」。老總統日理萬機,猶親臨巡視,關愛之深溢於言表。
當時仰首可見山坡上標語:「繼承先烈遺志,毋忘國恨家仇」。院歌「先烈之血,主義之花;繼承遺志,培植新芽;有教有養,以院作家;我愛總統,我愛中華。」院生無不朗朗上口。寢室之一名為「靈甫」,但張靈甫將軍壯烈殉國事蹟,近年才廣為人知。
中樞春秋兩祭,循例選派院生與祭。院長每每提醒:蔣公垂詢時一定要大聲答說:「父親是陣亡的!」所幸蔣公一律拄杖而至,頻頻頷首而去,從未開口垂詢家事,院生「欺君之罪」乃得倖免。
院門前方原是為運煤開通的產業道路,彎曲小徑沿山腳繞行,拓寬前填平了前方馬鳴潭等幾個大小水塘,才定型為雙線道的興隆路三段。
鐵門內,是管吃供住的大家庭,父輩軍階從士兵到少將都有,但異姓兄弟姐妹眉宇間的無名感傷,不是來自母親改嫁,便是父母雙亡,彼此只能相濡以沫,在貧乏羞澀中凝望星空,幻想未來。
鐵門外,一切都是渴盼探索的天地。男生進軍校者不多,但依舊有人晉升少將。不打架鬧事的幸運兒,進了台大、政大,當上醫師、律師、民航機師。有人拿下「國家文藝獎」、有人躍居「金馬獎」最佳攝影師,更有變身當紅京劇台柱者。這些平實紀錄,都應歸功任期近三十年的院長王介容女士。
民初受教於「幼兒教育先驅」張雪門大師門下,來台後長期致力幼教事業有成的王院長,曾想複製「維也納合唱團」,奈何院生率多五音不全;所幸,鼓號樂隊操練有成,在雙十國慶遊行中屢出鋒頭。
能獲王院長青睞,始自高二那年僥倖以拙文《遊子憶》榮獲聯勤第四屆文藝金駝獎競賽短篇小說首獎。頒獎前,曾有上級向院長查證:得獎作品會不會是大人捉刀的?頒獎日,聯勤總司令劉廣凱上將訝然發現:來自師大附中的小子竟打敗一群中年寫手。
其後,並未因此而與院長特別親近,但是,偶因院長懇切勉勵的一席話,和一位重量級外賓的口頭承諾,竟改變了自己後半生的命運。
某次集合講話,偏愛黑旗袍的院長以堅定的語氣表示:「現在,大家雖然面臨人生最不幸、最不如意的低潮,但只要肯努力,今後景況一定只會愈來愈好!愈來愈往上走的!」這番話令我有如觸電開了天眼,看到人生願景的無限可能。
(習賢德獲聯勤第四屆文藝競賽短篇小說第一名金駝獎-與王介容院長合影)
某日,于斌總主教受邀來院演講時偶然承諾:「各位小朋友,如果將來有機會到輔仁大學讀書,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,我都樂意幫忙!」台下的我,牢牢記著這句話。
民國六十年夏,為了成為輔大大眾傳播系第一屆新生而動念求助,沒想到昔日承諾立刻兌現為校長致送的全額學雜費,其後當了四年工讀生,還住進輔大在台灣復校啟用的第一棟校舍:台北市吉林路三十七號輔大台北辦事處,與名作家張秀亞教授比鄰而居,每天都要打好幾次照面,包括共用一個小廚房,目送這位大名鼎鼎的美文作家用小手絹掩著鼻子,牽著一隻肯定灑了不少香水的小白狗到一樓花圃尿尿。
至於輔大四年,有了校長關愛和加持,不多讀點書都不行,而報答校長大人恩情的方法,就是每學期努力爭取前三名,畢業當年,同時考上台大與政大的研究所。
受到王院長獎勉鼓舞的院生日增,貼心的女生開始改口叫院長「媽咪」。但男生畢竟鐵板一塊,很難跟進照辦。
五年前的盛夏路過美國,刻意轉到洛杉磯,幸運的經由輔大同窗張楊舜先生透過「慈濟人」在洛杉磯一處療養院找到皈依佛光山的老院長。
當看護為我傳呼時,眾多老人無不巴望訪客就是自己親友。闊別多年的王院長動作雖然慢了下來,但身形依舊比同年的老人家硬朗許多,唯自其眼神中看得出幾許難掩的落寞。
我俯身輕輕問候:「媽咪,好久不見了,您一切還好嗎?」
老院長驚訝中帶著欣慰,促膝交談後,由我推著輪椅在院區一再緩步環繞,憶及往事,老人家每每撫掌開懷大笑。
臨別,老院長扶扶鏡框,招招手,感傷地說道:「這一別,只怕再也見不到你了,快過來,給媽咪好好抱一抱!」
相擁入懷之際,老奶奶特有的衣襟香氣,頓時化為浩瀚的嗅覺版圖,彼此輕撫臉頰與背脊,多麼希望這光景永不消逝。楊舜兄按下快門,記錄了這淚眼模糊,剎那更兼永恆的一刻。
民國百年二月六日,老院長掌珠夏鈴女士悲泣電告:媽咪已仙逝療養院,積閏享年百歲,盼能代表院友撰寫行誼及唁電。當夜執筆靜思之際,歷歷往事在腦海中一再翻騰,倒帶回放,回到自己青澀而懵懂的歲月。
生命的終結,或許只許一方碑文傾訴,但感戴者心版鏤刻的緬懷深情,才是真正跨越時空的不朽頌辭。
安息吧,媽咪大人,相信百年後,無論是佛門淨土,還是耶穌天堂,都會有辭別興隆路三段的大孩子與您欣然重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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